从此时此刻，到以后永久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兄弟学校谈借用教室的事。母亲说，父亲这几天状况很不好，人又瘦了，饭不想吃，路走不稳。我赶紧忙完手中的工作，赶回老家。一路想着几十年来父亲种种的好，想着父亲近来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眼泪竟一次次夺眶而出。

弟弟也已到家。我们草草吃了午饭，便准备带父亲进城看病。我把父亲扶上车，在后座坐好。

幼时印象里的父亲，有着健壮的身板。夏天晚上一家坐在凉扁里乘凉的时候，父亲总是扇着一把大蒲扇，划出阵阵爽朗的清风，让我们三兄弟沉浸其中。这时，我们总能发现父亲运动着的肱二头肌——其时并不知道这样的名字——在臂膀里神奇地窜行，结结实实的。当我们好奇地要去捕捉那块肌肉时，父亲竟配合着停止扇风，弯曲臂肘，运起劲儿，让肌肉更加突起，铁一样的坚硬。

我家东山墙外就是一条河，那时一直唤作红旗河的，后来有没有更名却不得而知。河埠头是父亲洗猪草、 母亲汰衣裳、我们戏水的地方。

父亲善泳。大哥和我都先后跟着父亲学会了游泳。大概是弟弟五六岁时的一个夏天，兄弟三人瞒着父亲偷偷下了河。大哥为了展示一下刚学的踩水的本领，拉上三弟骑着他肩膀就向河中心踩了去；我因为是初学，泳技还不扎实，便独自在近岸处来回练习。突然，我听到三弟猛地大声哭喊起来，一看，原来大哥早已被水淹没了头顶，正奋力挣扎着向上，三弟拼命地扑打着水面，惊恐地呼叫着。我知道，沉在水里还顶着三弟的大哥这时已绝无力量再游出脸来、露出口鼻，不容犹豫，我一口气纵上河岸，一路“爸爸”、“爸爸”的狂喊着飞奔……

事情的结局是，我和大哥都被父亲好好教育了一顿，——不过父亲是从来不打骂我们的，但有时会严厉批评，——弟弟从此不敢再下水，终于没能学会游泳。

弟弟小学毕业后考取了离家十多里地的一所中学的初中部，住宿在校，每星期回家一次，由父亲骑自行车接送。两年后，我从另一所初中考取了这所中学的高中部，与弟弟一起过上了寄宿学习的生活。父亲那辆老旧的永久自行车，见证了我们兄弟俩那段共同的求学经历。

因为初高中作息时间不同，周六放学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走回去，而让父亲带弟弟先回。后来弟弟也不要父亲接了，常等我一起走回家。

但第二天返校时，父亲是决不让我们步行的，说这样太浪费时间。于是，弟弟坐前面车杠，我坐后面衣包架，也有时两人都挤坐在衣包架上，父亲蹬上车，吹起口哨，就出发了。其实父亲车上载的，不仅是我们兄弟俩，还有绑在车旁的一大包东西，里面装有我们一星期的各种所需，有时还有大米、面粉等向学校投伙的饭材。每到爬坡上桥，或遇道路泥泞，我们自然能感觉到父亲的吃力，这时我就会跳下车，在后面推一把，而父亲总会嗔怪一句：“别下车，没事！”然后，他会把口哨吹得更响，仿佛很轻松似的。

后来，弟弟初中毕业考进了城里更有名的高中，我也上高二了，父亲就把那辆老永久给我自己骑了去上学。有一回，我的永久却在校园里失窃了，父亲竟赶来学校找到班主任请求调查，几天后老车竟然奇迹般复得。至今，那车还安放在老家一屋的角落里，我有一回找东西时意外发现了它，竟一阵心酸。

车窗外闪过的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前些年，我几乎每星期都会回老家一趟。回家并不能做什么，父亲也不让我做。——但这几年因为工作的事情，回来得越来越少了。父亲并不说什么，只希望我把工作做好。

有一段路边是大片的水田，新栽的秧苗沐浴着雨季的气息，显得特别的生动。远处有成群的白鹭，在起起落落地觅食。我说，爸，快看，那么多的白鹭！父亲不说话，头倚着靠垫，木木地看着窗外。

我一阵难过，——父亲到底怎么了？

年轻时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秀才”，做过生产队长、农科站长、农大校长等等。我至今仍依稀记得父亲沿着巷子南南北北地吹着哨子喊社员上工的情景。父亲声音洪亮，开社员会时，宣传时事，布置劳动任务，讲话效果都极好。父亲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风格独特的钢笔字，大致有瘦金书的味道，有一些人因为不太能辨认，就说字怪异，我却始终认为是很美的书法，并私下称之为“开怀体”，——“开怀”是父亲的名，父亲说是邻村一位老先生所取，我也以为这是世上极好的名字，以至我在村里遇到不相熟的人，自我介绍时，便说是“开怀的儿子”。

父亲干活时爱吹口哨，也常常轻声地哼曲子。至于有一回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把学生时代的口琴，竟熟练地吹出一首旧曲，当时我是立即被惊住的。现在想来，我多年前在女儿面前无意间翻出我上高中时买的那把口琴，也能毫无犹豫地凭感觉吹出久违的《军港之夜》，而让女儿霎时震惊，这多么像几十年前父亲和我的那一幕。莫非，这也是父子宿命？

年轻时的父亲经常买书回来看。在那个文化匮乏的年代，即便是一本《西游记》，在父亲、在我们，都如至宝。父亲趁出差买回一本《西游记》，他晚上看书，白天有空时就把书中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正是梅雨季节，我们兄弟三人，还有生产队里的一群发小，每人一张小凳，将父亲围定，听父亲讲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等故事。讲到动情处，父亲便绘声绘色，甚至神采飞扬，至于所讲细节与原著是否一致，是否有父亲无中生有的发挥，我们也并不在乎……雨，书，父亲，我们，还有人家屋顶上缥缈的炊烟，成了幼时的我心中最美的画页。这么多年来，我喜爱梅雨，眷恋梅雨，每到梅雨季，我心中宛如过节般快乐，真不知“今日看书最惆怅，为闻梅雨损朝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文人情绪对此贡献几何。

在等医生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医院大楼下的石凳上休息。父亲几乎是我和弟弟轮流抱扶着的。

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原来黝黑但健康的皮肤，已被岁月烤焦。臂膀早已不是那副为我们划扇取风、为我们划水救命的粗壮的臂膀，而是瘦得像枯竹棍了。但手依然很大，这是一双辛苦了一辈子的劳碌的手。

父亲高中毕业后做过一阵代课老师。据说是祖母嫌家里没人种地，就硬是把父亲招了回来。虽然后来也做了一些小“官”，但终究越做越不如意，最后从一家乡办企业会计的岗位上退下，后来企业改制，就什么待遇都没了，每年只能得到几百元的慰问金，还经常得由母亲上门去索要。父亲不得已，开过小卖部，走街串巷叫卖过杂货，甚至在我们的一片反对声中，跟着一个亲戚的工程队去过几千里外的海南……

做得最多的，还是农活和家务。不是忙园圃，就是忙庄稼地，不是忙桑蚕，就是忙鸡鸭，父亲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养蚕、养鸭大概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而养鸡这么多年从来没间断过。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剁鸡草、拌鸡料，待到把鸡都张罗好，再去做早饭，正式开始一天的生活。为了保证鸡们的生长环境舒适，父亲几乎每年都搭新鸡窝，窝址换了一处又一处。这么多年，父亲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鸡窝里捡回的鸡蛋不计其数，可父亲从来没有为自己煮过一次鸡蛋。在我们参加工作前，鸡蛋是多半换成钱，用来贴补家用的。等我们参加工作继而又成家之后，鸡蛋就与自留地和园圃里长出的山芋、土豆、番茄、豇豆等蔬菜一起，成了我们每次回家理所当然的赐物。前些年我们对这些鸡蛋、蔬菜倒也来者不拒，感觉总能从中吃到乡土和亲情的味道，而乐意收受了，但这几年随着父亲、母亲的渐渐变老，我们已经不忍心看他们再劳累，每次收下他们打好的菜包，都是情非得已，只觉得却之不恭了。我们很多次对父亲说，你们年纪大了，不要再做了，我们不要你们的鸡蛋和蔬菜，我们养你们！可是固执的父亲，哪能听得进？

母亲还会偶尔跟我们出去走走亲戚、逛逛街，而父亲从来不。甚至我和弟弟在城里的家，他只在新迁宴客的日子来一次，此后从不再来。

父亲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家园。

医生说父亲是机体衰老，回去要多休息，吃点疗补的药。

父亲又坐上了后座，我准备带他去我工作的学校看一下。听母亲说，父亲不久前有一天突然对她说，我们什么时候不告诉文波，自己坐公交车去他学校看看吧，如果正好是饭期，就在他们食堂吃饭……听母亲转述这话的时候，我竟于舌桥不下间泪已潸然。父亲是最不愿离家的人啊，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呢？他是牵挂着他的儿子啊！

父亲经常教导我要做正直的人，要做一个好人。这份希冀已在我的血脉里流淌了几十年，早就成了我生命的意义所在。或许，以我这样的人生态度，去走出自己想走的路，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就是对父亲最好的报答。

但现在的我，又俨然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我对父亲说，我想早点退下来，回来陪你，我们一块儿忙园圃，一块儿做饭，别的我就看看书，写写东西，想去哪儿去哪儿……我当然不会对父亲说“餐松饮涧”、“野鹤闲云”之类的词，怕父亲笑我酸。父亲说：“有事去！你把你的工作做好，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别的不要你管，我们自己能做！”父亲知道我的身体也不好。

我带着父亲在校园里慢慢开车兜了一圈，我边开车，边说：这是操场，这是教学楼，这是办公楼……父亲依然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不说话。

我回过头心疼地看了看父亲——黑瘦憔悴的近来迅速变老的父亲，想想这几年一味辛苦忙碌而忽略了另一要务的自己，我的泪又下来了。

我想象着后座就是我的怀抱，从此时此刻，到以后永久，我都可以这样抱着父亲，爱他，疼他……

父亲是坚实的高坡，让我们踩着他的脊背眺望远方。

父亲是澄澈的河水，让我们照见自己，照见世态，又藉之游向未来。

父亲是不变的春秋，给我们任时光磨洗而永不褪色的爱。

父亲是蜿蜒坎坷又一往无前的路。

父亲是把点滴快乐放大成漫天风景的人。

父亲是知道痛，却永远不会说痛的神。

爸，就让我天天在家陪你，好么？我们说定了，让我至少补上最近的几年，多多益善，好么，爸？

后记：

这些日子很多次回家，依然很多次看到父亲在园里迟钝地劳作，他仿佛有干不完的活儿。状况似乎比前些日子稍好些，说话也多了些，但枯槁的面容、伛偻的身子、蹒跚的脚步无不让人锥挖似的心疼……但我们不忍心责怪他，说了也白说。干预他的工作定是不行的，他会竭力阻拦，甚至冲你发怒。于是，给他递上小凳，帮他打打下手，和他说说话，便是我们的陪伴。

致敬，致歉，致爱，我的老父亲……

椿庭永安

作者：钱文波

编辑：王薇